出租到了车站。站在车站时,她反倒感到一丝安慰,因为凌晨等车的人竟然不在少数,他们是习惯旅途奔波的人,在长椅上东倒西歪,脸上都很安然。窦方去柜台上买了最早一趟的长途车票,距离发车还有四个小时。
窦方不像别人有备而来,浑身上下的家当只有兜里的手机和钱包。她来到角落的一张长椅上,裹紧了羽绒服,低头用手机打游戏。等电量只剩一格时,她依依不舍地把手机收了起来,面冲着墙躺下来发呆。她的手又伸进兜里,把挤扁的粉红猫拿出来,揉一揉,放在面前。这只小猫在娃娃机里度过了一段无人问津的日子,绒毛依然干净柔软。
窦方和珊珊和毛绒玩具的故事,也不是完全胡编乱造,曾经孙珊有只半人高的毛绒大熊,让窦方羡慕不已,但孙珊没肯送给她。后来大姨把它烧掉了。她以为自那以后孙珊的痕迹会从生活中被彻底抹掉,还为此伤心欲绝。
“嘿,红头发。”窦方轻声说,揪了揪小猫的耳朵,“我亲亲你吧。”她突发奇想,悄悄地说,把小猫抓起来,对着嘴巴亲了亲。其实它的嘴巴是用线缝的豁口,简直像两撇滑稽的八字胡。和毛绒猫扮演了一会谈情说爱的戏码,窦方把它放回脑袋旁边,忍不住又把手机摸了出来。
窦方在犹豫要不要给张弛发个信息。他这会肯定还在睡觉。手指在键盘上戳了一会,她飞快地打了一行字发出去,“我先走啦。”加上一个挥手帕的表情。然后她盯着屏幕,才过几秒,对话框显示“对方正在输入中”,窦方心里一跳,盘腿坐起来。
“对方正在输入中”中止了几次,最后张弛问:你现在在哪?
窦方两手抓着手机,还没想好怎么回复,张弛的电话打过来了。她心里一慌,忙把手机塞回兜里。之后窦方在椅子上睡着了,梦中手机还在震,她被震醒时还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个甜蜜伤感、却半途而废的梦,窦方拿出手机一看,才发现是闹钟,要发车了。她慌忙把车票翻出来,检票进站。坐上座位后,窦方把车帘拉开,天还蒙蒙亮,她看见暗红色的车灯在眼前缓缓移动,天气预报说会有大雪,暖气在耳边徐徐吹动。
座位猛地一震,有人一屁股坐在了旁边。窦方愕然地看过去,见张弛脑袋往椅背上一靠,胸口急剧地起伏着,同时汽车开始移动,张弛缓过气来,脱下羽绒服,里头是件t恤。她怀疑他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,随便套了件衣服就来了车站。他转过头来看着她,额头上还挂点亮晶晶的汗。“为什么不接我电话?”
窦方把脑袋转到一边,望着外头在晨雾中后退的街景。我不是在做梦吧?她掐了自己一下。
张弛还看着她,他也留意到她发型变了,“你是变色龙吗?”
“对,”窦方脑子里冒出来一句,嘴上立马脱口而出,其实根本没有逻辑,“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。”
张弛笑着说:“你觉得我很黑吗?”
窦方睨了他一眼。他的头发黑,但皮肤白净,她以前觉得他闷不吭声,挺深沉,现在发现他也跟个普通的男大学生没两样,咋咋呼呼,洋洋自得,甚至可以说有点幼稚。而她自凌晨到此刻,都还在为彭乐的话而心思游移不定。窦方皱眉望着窗外,天亮了,大片雪花自灰白的天上黑压压地落下来,可以想象这将会是多么漫长而沉闷的旅程。
窦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:“我家里,很复杂。”
张弛能猜到。“我家里的情况也很复杂。”张弛找到她的手,握住了,“你可以告诉我,我都能承受。”
窦方想要倾诉的欲望汹涌而至。她想把一切都和盘托出,可是一口气提上来,卡在了嗓子眼,吐不出咽不下,她嘴巴徒劳地张了半晌,“我,我很小的时候,爸妈就车祸去世了,哦,我爸妈以前是当老师的,我大姨和孙江滔也是,他们一直挺严的,但是我从小就学习不好,珊姐比我学习好,她叫孙珊,是大姨的女儿,我在大姨家生活,后来,发生了很多事情,珊姐也出车祸了,”她刚开始磕磕巴巴,颠三倒四,后来平铺直叙,“我大姨和孙江滔找人算了命,那个人说,本来我爸妈是要来带我走的,结果搞错了,珊姐替我死了。他说,孙江滔命中只有一个女儿,我来了,就把珊姐挤走了。” 窦方冲张弛笑了一下,“很搞笑是不是?他们是真这样想的。那时候孙江滔和我大姨都疯了,绝望的人会信这种话。他们去了很多地方闹,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,他们还给我改了名字,叫孙亦珊。可我跟我表姐一点都不像,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。”
“他们想要把你当成孙珊,假装孙珊还活着,这样不是自欺欺人吗?”张弛是见过孙江滔的,他觉得那个男人有点疯疯癫癫。
“不,孙江滔心里是很清楚的,他想要钱,是我大姨,我觉得自从珊姐死了后,她就疯了。”窦方失神地望着前方,“孙江滔逼我假装孙珊,是有目的的。他们把所有的痛苦都转嫁成了仇恨,有一个人……”窦方仓促地住口,低下头。
“孙珊不是出车祸死的吗?”
“是出车祸,但是她在遇到车祸之前,跟一个人打过电话……”窦方艰难地开口,她总是吞吞吐吐,忽而又避过不提,“他们恨死了那个人,我一早就知道珊姐跟那个人的关系,还帮珊姐瞒着他们,所以他们也恨我。后来我想,也许是因为仇恨,才让他们有了精神上的支柱,撑过了这几年。你不知道,人失去唯一的孩子是多么可怜,他们愿意恨就恨吧。” 她扯出一个笑,“反正我一个人,随便他们闹,我根本不在乎。不过,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别倒霉?”
张弛伸出胳膊,把窦方揽过来,让她的脑袋靠着他的肩膀。他嘴唇在她头发上碰了碰,然后皱了一下眉,她头上还一股药水味。他又拨弄了一下她耳朵旁边那缕紫发。无论他的生活多么像一潭死水,每次看到窦方,他的脑子都会瞬间活动起来,她总让他联想到一些不真实的、性感可爱的角色,譬如此刻她的黑发衬得脸上格外洁白柔美,简直像一个精灵古怪的日本巫女。张弛在她耳畔轻声说:“不,我觉得你特别漂亮,就算倒霉,也是个漂亮的倒霉蛋,让人一见钟情的那种,知道吗?”
之后那段时间窦方还住在大学宿舍。在寒假快结束的时候马跃通知窦方一个好消息,仓库有着落了——他姑父可以把一个车库临时借给他们当仓库,里头还自带冰柜和水表,“就是没空调,冬天冷点,正好保鲜嘛。”
窦方跟马跃提条件,她要有一千五底薪,而且马跃还得负责解决她的住宿问题。马跃四处发动关系,打了一通电话,回来拍胸口跟窦方说没问题,“楼上那单元房就是我姑家的,她那老公公婆婆才去世,房子空着暂时还没卖出去,你可以先住着,两室一厅呢,就是旧点哈,另外水电费你自负。”
窦方说行。马跃松口气,“那咱们二八……”窦方斩钉截铁,“四六。”这回马跃耍了个心眼,叫苦说:“我这还得分三成给我姑父呢,总不能让人家白供货和借仓库吧?你这样下去,投资人都跑了!”窦方用一种很勉强的语气,“那就三七。如果赔了,都算你的哦。”马跃擦把汗,深感古代草根皇帝招兵买马的艰难,“三七就三七,还要签合同吗?”“必须得签啊。”
跟马跃签完合同,两人在学校食堂吃了顿午饭,算是庆祝他们也算工商局登记在册的法人和股东了。窦方心情不错,决定来个大扫除,下午她往一个大号洗衣篮里塞了一堆床单被罩,去公用洗衣房。经过球场时给人叫住了,?s?窦方扭头一看,见张弛把篮球抛给一个男生,走了过来。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长款防寒服,胸前两道反光条,肩上有个不太显眼的徽章,有偶尔路过的学生都会回头多看两眼。
其实最近窦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