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棕色卧房门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阖上。客厅再次陷入一阵漫长的沉默。就像一场小型风暴肆虐过后,整个世界都归于岑寂。齐诗允呆坐在沙发里低声抽泣,阿妈反常的举措和态度令她难受不已,却又不知,要如何为自己的欺瞒行为辩解。不远处的男人转脸,凝视一向坚韧要强的她。只是此时她已然成个泪人,就像个犯了大错不知所以的女仔。被审讯室强光照射,又伤心地哭过一场,那对水盈透亮的眼已然红肿得可怜。心中无奈叹息几秒,雷耀扬走到她面前蹲下。他抬起手,用指背轻轻拂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,温暖的掌心停留在她泪痕满布的颊边,低声安抚:“不哭了。”“眼睛要哭坏了。”“伯母现在正在气头上,我不能久留。有空我会再来跟她解释。”闻言,女人垂眸看他,眼睫下的泪水更不受控的滚落在他指缝里。温温热热的液体,却像是能把他灼伤一样滚烫。“……痛吗?”想起刚才那一巴掌,齐诗允嗫嚅发问。要不是他眼疾手快,一定会硬生生打到自己脸上。但男人只是笑着跟她摇摇头,轻声细语道:“傻女,没感觉的。”“再说伯母怎么会舍得下重手打你?”“都是我的错,该被打的也是我。不哭了……”慢慢替对方拭干眼泪,雷耀扬收回手,握住齐诗允冰凉的指尖将自己的体温传递。他竭力不向她显露任何负面情绪,实则心底的怒火已经濒临爆发。短短四十几个钟头,身边最要紧的人都接连涉险,而对方趁机透露自己身份这个举措绝非无意。如此来势汹汹,定是早有预谋,且每一步都在逼他出手。可想而知的一场恶战在即,他已经无暇继续沉浸于眼前的伤怀。现在身份被贸然揭破,其实也不算是坏事。至少自己以后不必再遮遮掩掩。雷耀扬联系这些偶发事件猜测,高文彪突然被追杀,是不是也有他们的暗中合作不慎暴露的关系?虽然知晓程泰在敲山震虎,但对方似乎过于心急,已经全然不顾后果。脑中正斟酌对策时,雷耀扬手机乍然响起,终结这一刻宁静。铃声持续的吵扰,男人看到来电显示却果断地挂断电话。但紧接着他慢慢站起身,低下头,双唇在齐诗允眉心停留了数秒,带着幽微的颤动。这一吻,依依不舍,怜爱异常。他心绪不宁,她都知道。齐诗允用被他捂到回温的手覆盖在他面颊,哽咽了几下,又哑声开口:“我没事了,你先去忙吧…”“你…注意安全。”最后一句话咬字很重,她眼眸里的忧愁都是真情流露,雷耀扬都懂得。可他不能言说的因由实在太多,只能朝她点头算是答应。很快,客厅大门被轻轻打开又关上。整个家中只剩下相依为命多年的两个女人。这是十多年来,她们第一次产生隔阂。望着雷耀扬离去的方向默默良久,齐诗允撑着满身疲惫向方佩兰的卧房一步步走去。她还要想方设法去解释,去求得阿妈原谅。握住把手往下压,门没有反锁,让她的心稍微好受了一点。推门入内,卧房床头亮着一盏孤灯。薄毯下蜷缩着中年女人不停颤动的身躯,她背对着她,在明暗相接的光影里无规律地起伏。母亲连哭都是克制的。这一幕,不由得令齐诗允心生酸楚。想起父亲离世前的那段日子。那段时间就像是童年噩梦。父亲一改往日谦和模样,极为反常地暴躁。阿妈害怕吓到她,时不时就带她回到阿公家小住。但齐诗允因为认床常常睡得不够安稳,夜里醒来时,总能看见阿妈坐在床头偷偷抹泪。她多次担心地询问缘由,但得到的都是维护齐晟的说辞。再长大些,已经住在鱼龙混杂的深水埗,她也听到邻里间不少夫妻情变的八卦。其实她不是没有怀疑过爸爸是否曾对阿妈不忠,可若是一个行为不检点的男人,又怎会得到妻子在他死后的百般怀念和追思?加上阿妈总念叨他几好几好,这个在她看来荒谬的念头,也被日渐磨灭殆尽。在她心中那完美又正派的父亲,绝不可能违背婚姻誓言,也绝不可能是那种眠花宿柳的风流男人。她绝不能接受。也绝不会相信。可现在看到阿妈哭得伤心,胸腔里像揉皱的纸揪作一团。即便她已经设想过许多次方佩兰得知真相后的模样,但现在她仍旧觉得自己罪大恶极。若是这背后一切都是程泰在伺机报复,那必将会有一场腥风血雨。阿妈今日平安无事是万幸,可意外的到来永远都无法预料…万一将来某一天波及到她生命安全,齐诗允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。方才在客厅里,她独自思酌了很久。如果非要让她在爱情和亲情中做一个选择,那她一定会果决地选择这个含辛茹苦将自己抚养长大的女人。即便现在她已经无法自拔的爱上雷耀扬。即便自己还会像上一次斩断情缘那般痛彻心扉。但没关系,她认为自己会挺过去。一定会……房间静谧了几分钟,齐诗允迈开脚步,徐徐跪在方佩兰面前:“阿妈,能不能听我说说话?”“如果听我说完你还是不能接受,我会乖乖听从你的决定。”女儿最后这句话,语气异常坚定,听不出半分迟疑。这样的决心,令侧躺在床的方佩兰瞳眸里闪过一丝惊异。一行泪溢出眼角,纵横在她深细的褶皱里又流沁入枕面,晕出一块极不规整的圆。“地上凉,你先站起来。”中年女人轻叹一句,慢慢从撑着身子坐起。她靠在床头,视线落在面前已经快要年满三十岁的女儿身上。往事如默片一幕幕闪现,自己命途多舛的人生,竟已过大半。一九七八年,齐晟骤然离世。女儿就此失去父亲,她也失去了最深爱的丈夫。那晚,亲眼见到齐晟尸首的齐诗允,连发了好几日高烧,差一点也没能留住。当时年幼的孩子烧得直说胡话,方佩兰的心志也几度在崩溃边缘。她宁愿折寿,也不愿齐诗允再遭受这般痛苦折磨。后来为了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女儿,她心中暗自发誓,就算自己再苦再累,也会坚持下去将她抚养成人。可天不遂人愿,世间的公允在现实面前毫无存在感。接连的败诉导致齐家江河日下,家产都被尽数变卖抵债。加之年迈的父亲也因为女婿的横死而重病不起,经济条件更是一路亮起红灯。在阿公病逝后,家中几个趋炎附势的亲戚也逐渐与她们断了来往。母女二人几经辗转,最后来到深水埗落脚。初到基隆街,方佩兰租住了一间足够容纳她们的小屋。但因为捉襟见肘的境况,她实在供不起齐诗允上之前的昂贵私立女校,只能让从小娇纵惯了的女儿在附近一间公立学校就读。起初方佩兰也担心过,她害怕齐诗允会排斥,会不适应,会跟着一些衰仔有样学样变得叛逆。但后来她发现,自己的担心竟都是多余。女儿在失去父亲后,在那场差点丢了性命的高烧后,竟然变得出奇懂事。不仅学习一直名列前茅能够拿到奖学金,也没有出现令家长头疼的青春期问题,还能在课余时间帮衬自己大排档的生意。
而原本每周好几堂的钢琴课没有条件再上,全都被家里种种繁琐的事宜完全替代。可以说是完全荒废。方佩兰记得齐晟曾跟自己说过,齐诗允很有音乐天赋。而他的本意,是想将培养女儿成为一名出色的钢琴演奏家。可女儿贪玩的天性她再清楚不过,小小一个坐在琴凳上闷头练习几个钟头看起来着实可怜。但丈夫却对此事非常重视,并不让她插手。齐晟不工作时,都会在一旁守着女儿上完整堂钢琴课,课后还会稍作指导或提议。她没有齐晟留洋归国的高学历和前瞻性,夫妻二人的教育观念截然不同。就这点来讲,他们好像永远都说不到一起。但从母亲的角度看来,齐诗允的愿和不愿她都知道。她心里认为女儿虽有天赋,可看起来并不喜欢这项课程。她认为女儿的童年只要简单快乐就好,不该被那么多条条框框束缚。所以后来,卖掉那架三角钢琴时抵掉一笔债务时,是方佩兰心里唯一觉得好受一些的时刻。只是现在的她又面临难题,不得不肩负起母亲责任,劝诫并管束齐诗允的恋爱自由。还未等女儿开口解释,方佩兰已经忍不住诘问她:“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雷耀扬是那种身份的?你明知道他是…还要跟他在一起?”“还有,刚才雷耀扬说,你把我们的事和你爸爸的事都告诉他了?”“……阿允